“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发现自己并尽情地、完全地生活。”

——《羽来信》

距离结束孔院志愿者工作并离任回国已有一个月的时间。在短短的四周我时常陷入一种不自觉的恍惚之中——自己究竟身处何处？直到身边的家人和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身上所发生的变化表示感叹，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已回到原有的文化语境和生活环境之中。

当我带着一种全新的认知方式去观察身旁的一切时，我发现熟悉的人和事开始逐渐带有一些陌生的色彩。而交织在这种陌生感背后的，是那些我曾熟视无睹或不曾发掘过的生命状态和生活细节。

这一切的改变开始于2022年9月——我独自一人背上行囊，以国际中文志愿者教师的身份，踏上这段未知又充满期待的英伦之旅；这一切的改变贯穿起过去一年里日复一日的教学工作、各种场合下丰富多彩的人际互动以及无数奇妙的相遇和匆匆的告别；这一切的改变似乎并没有伴随着我回国而走向所谓的现实终点，它为我积攒的是通往下一段人生旅途的无限勇气与好奇。

职场工作

南安普顿大学孔子学院坐落在英国南安普顿这座美丽的城市，距离我所任教的孔子课堂大概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我日常工作的孔子课堂所在学校叫做博航特利普胡克学校（Bohunt School Liphook）。2015年有一部非常有名的BBC中英教育纪录片《中国老师来了》（Are Our Kids Tough Enough? Chinese School）就是在这里拍摄的，也因此，这所学校在中国很有名。

我的日常工作分成两大板块。第一板块是学校的工作。教学工作比较灵活，也较为琐碎。博航特利普胡克采用一个不同于其它学校的特色语言教学模式，叫做CLIL（全称“Content and Language Integrated Learning”，内容与语言融合教学法）。这种教学法有很久的历史，也有不同的上课方式。利普胡克学校采用的是学科老师与语言老师合作授课的教学模式，我被安排到和当地的学科老师一起教授七年级到九年级CLIL班的音乐、体育、美术、戏剧等课程。每节课前或一个大单元之前我会和任课老师提前沟通，了解这节课或这个单元学科知识方面的主要内容和思路。然后将一些关键词提前翻译成中文，进行融合教学。这种教学模式的出发点是让学生最大化地感受到沉浸式的语言环境，增加除了中文课堂之外的语言输入量。所以学科老师在用英文发出一些基本的课堂指令时，我也会用中文再说一遍，形成一种回声效应。学生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会习得一些常用表达，而非专门刻意地学习。

在与当地老师合作教学的过程中，我从不同学科中汲取到很多语言教学的灵感。例如戏剧课上，学科老师会要求学生根据人物的不同身份和情绪，不断地调整变化自己的音高、音色、语速和语调。我后来将这种方法迁移到中文课的词汇教学中，效果非常理想。客观知识要真正引起学生的注意力，并从短期记忆转化成长期记忆，除了必要的重复练习之外，必须要将学习主体的情绪情感代入到知识传递的过程中。

我在学校工作的第二部分是开展一些文化教学活动。我这一年做了关于中国美食、餐桌文化、传统服饰、传统民居、西安之旅、春节、清明节等文化课设计。我的文化课主要分成两条线索：一条线是跟着日历的推进，做相关节日和节气的文化介绍；另一条线是结合学校中文课的主题，引入相关的文化元素，并开设专题课进行集中讲授。

例如10月份正值英国的初秋，我在本土老师的启发下开展了带领学生在落叶上进行书法学习的文化实践。我在教授过程中除了介绍基本的书法书写知识以外，还展示了中国书法的历史演变。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去选择喜欢的字体，进行自由创作。五彩斑斓的落叶与风格各异的汉字融合在一起，让学生真切地感受到中国书法所承载的自然之美与艺术之美。

另外，学生在学习“房屋住所”这个单元时，我给他们开展了“中国传统民居”的文化课。我选择了蒙古包、四合院、窑洞、土楼、竹楼这五种房屋设计作为代表，鼓励他们通过视频、图片、文字的导入，自己在脑海里建立起当地自然环境与民居原材料、民居建筑特点之间的关系。介绍福建的土楼时，我给学生展示了厦门大学的食堂设计和《大鱼海棠》这部电影对传统土楼建筑元素的利用。在介绍傣家竹楼时，我边播放《彩云之南》这首极具傣家特色的音乐，边用文字描绘当地的自然气候，让学生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根据所学，绘制想象中的傣家竹楼。学生在这种沉浸式的课堂环境中，可以将文化体验、语言知识更好地吸收到脑海中。

学校工作的第三部分是作为助教辅助当地中文老师开展日常教学和组织课后俱乐部。在这里工作的一年中，我有幸获得一些独立授课的机会，也曾在这个过程中陷入到很大的课堂管理困境。坦率地说，对于一个年轻有活力的新手老师来说，通过各种有趣的课堂设计和个人魅力让学生喜欢上我的中文课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在明确建立师生之间边界感的基础上以平等的姿态去聆听、去对话、去产生有效的互动才是更大的挑战。这种边界感的建立需要教师对自我身份有明确的感知力，把握将个人生活代入教学环节的“度”，并在充分了解学校行为管理系统的同时建立个性化的奖惩机制。如何在充满一定秩序感的环境中最大限度地激发学生的创造力，这是我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自我迭代的方向。

以志愿者的身份在英国公立学校工作，让我可以在保持一定距离的前提下去尽可能地参与到学校的各种活动之中。常规的周一例会、专题性的教师培训、专业的职场表达、丰富的学生表演……这些机会给我提供了不同的视角，让我对英国中学的宏观系统运作和微观实践活动有了更加立体深入的了解与认识。

工作方面的第二板块是孔院的工作。除了完成线上推文编排和社交媒体运营等基本任务之外，在孔院举办中国日、春节、元宵节等比较重要的文化活动时，我还需要到南安普顿孔院本部协助开展活动，有时还负责摄影、后期新闻报道撰写和编排等工作。

职场发展

过去一年除了在日常的基础工作中获得锻炼以外，我还有幸借助孔院和学校的平台，进入到更大的学术共同体和教师共同体之中。站在“等级标准”学术会议的讲台上正式分享自己的研究成果、穿梭在会场各个角落确保第四届“欧汉会”顺利进行、指导学生参加英国区“汉语桥”并获得全国二等奖、观摩第二届欧洲英语区中文教学技能大赛……在一场场精彩纷呈的会议和比赛中，我近距离接触到很多曾经只能在书本扉页上见到的学术大咖，还有许许多多一直怀抱着极高的教学激情、努力在教学一线奋斗的各学段中文教师。他们用实际行动让我看到了教学者和研究者在真正意义上的合二为一。

职场感动

在南安孔院工作的这一年让我收获了在职场工作的初体验。害怕、犹豫、疲倦、惊喜、快乐、欣慰……这些复杂情绪背后的共同底色是无限的感动。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我和孔院同事们见面的次数并不是特别多。但无论是特殊节日里的“家庭”聚餐、活动举办时的现场合作，还是每个季度进行的线上会议，我都特别享受和大家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英方院长郑英老师带我走入学术世界，并在这条道路上不断给予我专业性的指导，让我保持勇往直前的动力；中方院长郑若玲老师在生活上给予我细心的嘱托，耐心地聆听我生活工作中的各种见闻、各种成长。她还特别为我们每一个人亲手编织了美丽的围巾，一针一线里包裹的都是她的温暖与温柔。

比较而言，相处时间更长的是博航特中学中文部的同事们。当地每一位中文老师都有着不同的个性特点和教学风格。在观摩他们上课的过程中，我的天性也不断得到释放。教学设计、家校沟通、课堂管理……尽管在理论层面我已经学习了很多知识，但现实工作中所遇到的突发问题还是屡屡让人措手不及。“情绪上的理解安慰、表层现象后的思考探寻、问题解决的系统思路以及具体执行过程中螺旋式正反馈”贯穿这一序列的是作为一名老师所应具备的强大共情力与专业职场素养。我也是通过观察身边一个个真实的情境，不断建构完善自己对于教师这个职业的不完全想象。

当然，不得不提及的还有我超级可爱的学生们。七年级的“小萌新”、八年级的“小油条”、九年级的“小大人”……虽然有时他们自己难以控制的课堂行为问题让我非常抓狂，但课上积极举手的身影、课下一句句甜甜的“Miss”、听到我去代课后激动的表情、知道我要离开后不舍的留言，这些点点滴滴的互动让我收获了教学过程中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我时常想，或许，喜欢学习中文的学生是有限的，选择中文科目的学生是有限的，想要继续学习中文的学生也是有限的。他们与中文之间的缘分，有如我与他们之间的缘分，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中实则是非常短暂的。但短暂交集过程中的某一句肯定、某一次对话、某一次课堂体验，都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带给彼此具有永恒意义的深远影响。

生活环境

我所在的英国小镇Liphook位于英格兰东南部，是英国乡村风貌的一个典型缩影。每天上下班二十分钟的步行过程，我从来都不会感到疲倦。因为我每天都期待着在路上遇到熟悉的陌生人，期待着他们温暖的微笑与甜甜的问候点亮我新一天的开始。当地人的房屋造型各有特色，每每看到花园里精巧设计的细节，我就感觉自己隔着时空和这家主人进行了一场关于美、关于自然、关于艺术的惬意交谈。

英国是典型的温带海洋性气候，所以一年四季雨水不断。于此同时带来的，也是那一年四季无需频繁修剪、整整齐齐铺满回忆的绿色草地。小镇的公园保留着自然最原始的面貌。遇上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会走进大自然，久久注视着斑驳洒落的树影、闪闪发光的溪流，只为寻找一颗造型奇特的石头，捕捉一段鸟儿欢快的乐曲……英国的乡村生活让我渐渐慢下来，对那些弥散在我们日常呼吸中的，毫不费力又极其容易被遗忘的“无用之美”产生了新的观察与思考。

#生活陪伴#

我寄宿在英国的当地人家，住在一栋非常典型的英式乡村别墅中。这座房子与大森林为邻，还原了我从小对理想住所的大部分设想。 后院的大树是我们日日夜夜的忠实陪伴，前院五彩缤纷的花朵总能给下班回家的我带来属于不同时节的惊喜。

我的房东Elizabeth是一位美丽温柔又包容开放的英国女性。她也曾是一名语言老师，在非洲的国际学校工作过很多年。她热爱文字、热爱音乐，她喜欢对着一朵花作诗，喜欢面朝着阳光发呆。每天下班后我们都会和彼此分享今天工作中发生的事情。在一个个拥抱中为对方排忧解难，为对方欢呼雀跃。我们还喜欢在某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午后，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聊原生家庭、聊英式幽默、聊爱情和婚姻、聊自由和规则、聊多么幸运有对方陪伴在自己身旁。

和Elizabeth在一起生活让我沉浸式地体验到了英国文化。周末有空的时候，我们会给彼此做饭，分享不同国家的美食。还会在很多特殊的日子里给彼此送上神秘的惊喜与真挚的祝福。

最难忘的是我们一起共度的圣诞节。她早早地送给我一个圣诞日历。我们在紧张激动的倒数日中里一起规划着圣诞布置的安排。去森林里采集植物，编织圣诞花环；从阁楼里取下所有的装饰，一起打造全新的圣诞树；在平安夜里喝着热红酒看圣诞经典电影；一大早起床见证我拆礼物的兴奋时刻；坐车和她一起去拜访最亲近的家人朋友们，品尝经典的圣诞午餐；共同庆祝多个日夜之后圣诞拼图的大功告成……

我们过去曾、未来也将在世界的不同地方和不同的人度过很多美好的节日。但2022年的圣诞节，绝对是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生命里最独一无二的篇章。

#社群体验#

很多人询问我，在一个没有什么娱乐设施的英国农村生活，会不会感到孤独和无趣？我的回答是，这取决于个人，取决于你打开自我的程度，取决于一些特殊的机遇和特别的人。我在英国房东的带领下，认识了当地小镇很多的中老年人。每周三晚上我会参与他们的读书会，每周四晚上会加入当地的舞蹈俱乐部。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非常全新、非常奇妙的社交体验。我们年龄不同，教育背景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带着这种不同的预设和前提，我尝试与他们建立连接。舒适的距离感让我们彼此愿意更加坦诚地表达自我，真诚地体会对方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并在这个过程中探讨差异、寻找共鸣、互相赞美、互相感谢。岁月和经历带给他们的睿智与从容让我看到了生命不同年龄阶段的无数挑战与无数美好。

我过去其实是一个不太擅长或者说不太愿意主动社交的人。在英国生活的一年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与他人建立连接的需求和快乐，也更加切身地理解了“尊重”二字的内涵。文化环境、成长时代、生活条件、天赋性格的差异决定了每个人在世界中存在的独特性。我开始逐渐尝试不带着“评价”的目光去审视他人，而是发自内心地开启对话，了解家人、朋友、陌生人各异的观点背后，复杂矛盾的情感与平凡又传奇的人生故事。

#旅行体验#

英国论国土面积来说，并不是很大。但是旅游资源非常丰富。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的旅行足迹踏遍风云骤变的苏格兰高地、梦境一般的威尔士童话小镇、古典深邃的牛津剑桥……闲暇的周末我还会坐上非常便利的火车，在伦敦的各种艺术展览、戏剧演出中穿梭游逛。

相比较过去“特种兵式”的旅行风格，我在英国行走的过程中，习惯享受随意和不规则带来的意外惊喜。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摒弃了那种一味追求打卡的旅行目标，单纯去发掘身临其境、每个当下瞬间的温度与色彩。

结语

人们常说“活出自我”“成为你自己”。但是，“自我”究竟是什么？我想这个答案只有在持续不断的世界探索和与人互动中才会慢慢浮出水面，而答案本身又是开放的、流动的、变化的。

过去的我总是在“无限膨胀的自我”和“无限缩小的自我”两端摇摆，带着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方式去看待生活中的人和事，从而陷入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怀疑和无谓消耗中。

一年的异乡工作与生活，让我看到了太多丰富多彩的生命状态。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使我的身体和精神得以从单一的评价体系和高速运转的生活节奏中暂时抽离，在向内探索的道路中找寻到一种微妙的平衡感。

尊重、欣赏、赞美他人，正视、发现、拥抱自己。

爱上“人”本身，是从这里开始的。

（文图/吕爻）